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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活着真没意思。”

“无聊。”

“无趣。”

“没劲透了。”

云初半躺在黑色真皮沙发上,身上搭着一条淡黄色流苏针织毯,念念有词。她冷着脸,披头散发,目光涣散地望着窗外电线杆上的一排麻雀。院子里种了几棵樱桃树,麻雀们啄完樱桃,就飞到电线上,留下一地的果核埋入土里。

它们的生命短暂又顽强,顽强地活在底端,短暂到失去意义。

“闻之,你生活的意义是什么?”云初转过头,把毯子拨到一边,双臂抱腿看着正兢兢业业踩梯子擦玻璃的叶闻之。

今天不是家政阿姨来打扫别墅的日期,但昨天晚上的台风吹了一窗户的泥巴,整面落地窗惨不忍睹,客厅里的阳光都不好看了。叶闻之只好找几百米外的邻居借了梯子,戴上手套亲自冲洗。

“我生活的意义,就是体验,经历不同的人生,看各处的风景,认识很多姑娘。”叶闻之抹了把额头上的汗,心里直犯嘀咕。这已经是云初今天第五次问他这个问题了,她这几个月也不知着了什么魔,天天念叨着无聊无趣活着没意思。

根据他二十多年的经验,云初这表现,多半是闲的。这人闲着,就喜欢胡思乱想,想着想着就什么都不愿做,周而复始,恶性循环。

“假如你体验够了呢?”云初又问。

人活着不过几十年,那么多好玩好吃好看的,怎么可能体验够呢。叶闻之有些烦闷,但还是强颜欢笑。

“姐,你没事就和我一起擦窗户,我要累死了。”

“不想动。”云初又躺进沙发里,她的五官很精致,脖颈间戴着一颗蓝宝石天鹅项链,皮肤白皙脸上没什么血色,给人一种疏离感。

她抱着毯子,面无表情两眼一闭说:“活着真没意思。”

啪——的一声,叶闻之手里的刷子掉到地上,他叹了口气,这是第六次了。

叶闻之怀疑他姐得了抑郁症。

这种怀疑不是毫无道理的,他在网络上翻阅了相关资料,大部分人一开始仅仅是抑郁情绪,但当这种难以发现的抑郁情绪持续数月之久,影响到日常生活甚至出现躯体症状时,就是病理性的抑郁症了,此时不仅需要看心理医生,可能还要去精神科开药。

听完叶闻之的建议后,云初否认了这件事。她说自己没病,抑郁更是无稽之谈。她只是单纯觉得活着很没意思,就像他叶闻之觉得卖古董没意思一样。

说起卖古董叶闻之只能闭嘴。

云初做了很多年的古董生意,她说自己今年二十五岁,可自叶闻之有记忆起,她就在卖古董,穿着宽大白T恤的少女拿着古典折扇,大夏天带着五六岁的自己在古玩市场兜兜转转,一出手就能买到真品。

叶闻之从地质大学毕业后,立志做珠宝设计师的他被云初召回,说是买来的珠宝首饰需要修理,卖掉的花瓶砚台需要开车搬运,仓库里堆着的书法字画需要有人搬运。

说来说去,就是一打杂的,离他钟爱的珠宝设计越来越远。叶闻之断然拒绝,声称永远不会去卖古董。但被社会打磨了一年后,看在不用为钱发愁的份上,叶闻之还是回家欣然接受了这份打杂的工作,业余时间还能安心研究珠宝设计。

向强者低头,为金钱下跪,是他接受社会教育的最大感悟。

可活着没意思怎么能和卖古董没意思做对比呢?

生命和卖古董,本来就没什么区别。云初无畏地摊手。

云初越是这么说,叶闻之越觉得危险。她天天念叨着不想活了,万一哪天真受了刺激想不开,叶闻之可承受不起。这可是他唯一的亲人,二十多年来相濡以沫养育他成人的亲姐姐。

他可以做饭洗碗洗衣服,擦窗擦地吸尘器,承包家务让自己的姐姐过得更惬意轻松,但看病这种大事上云初不听劝,他又能怎么办呢。

韩默觉得眼前的病人很奇怪。

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,穿着昂贵的衣服,精力充沛地跑他这装疯卖傻。

他见过很多因为种种原因装病的正常人,不想上学的小孩,不愿恋人离开自己的男男女女,但装到叶闻之这种浮夸程度的他还是第一次见。

这年轻人一进门就一副萎靡不振模样,嘴里不停念叨着自己抑郁了不想活了,但思维正常反应较快,问起睡眠食欲又都还算正常。韩默的第一反应是不想上班来骗假条请病假的,但聊了几句发现跟工作毫无关系。

为了保险起见他让这个叫叶闻之的年轻人去做了心理量表,得到的结果非常自相矛盾,一看就是专门捡严重的症状选的。

韩默只好把量表先递给叶闻之,欲言又止地看着他。

谁知叶闻之拿到表,看着上面的结论干嚎起来,不停地哭诉着:“我不想活了,不想活了,活着无趣又无聊。”

说着还使劲眨巴眼睛,挤了几滴眼泪出来。

路过咨询室门口的前台听见男性的奇怪哭声吓了一跳,手里的资料落一地,急急忙忙捡起来走掉。韩默递了杯热水给他,注视着对方闪躲的眼神,心想这家伙演技太拙劣了。

他温情又严肃地开导对方:“我也时常这么想。”

“有这样的想法,并不丢人。”

韩默神色淡然地拿出抽纸。他诊所里的员工经常说他声音温柔且坚定,能让内心焦燥的人平静下来,自然,也会让没病找事的人自惭形秽。

“大部分人活着本就是活着而已,没什么特别的意义。”

嗯?对面的叶闻之愣了一下,看来他本以为会听到一堆心灵鸡汤。对韩默而言,讲心灵鸡汤是基本素养,现在的舆论总喜欢否定鸡汤,但你不得不承认,鸡汤其实是好喝有营养的,能给精神上虚弱的人力量。

“是没什么意义。”叶闻之点头。

“为什么人类是群居动物?为什么人类具有社会性?”

“人类智商高,思考的就多,就需要精神信仰。于是人们构建起家庭单位,这样大部分人都能有一个活着的意义,为牵挂你的家人而活。”

韩默微笑地看着对方。他穿着干净整洁,精心搭配的衣服,一个精神疲惫的心理疾病患者,是没有精力打扮自己的。他身上残留着火锅底料的味道,以及没能掩盖掉火锅气味的男士淡香。

看来中午刚吃了火锅,还特意换了衣服。但这香料味过于浓郁,韩默都能分辨出是哪家网红火锅店。

最重要的是,他表现出来的负面情绪只有口头上所谓的活着无聊,一个独自来看心理医生的人,内心是非常渴望自救的。可他声称三个月前有了这种感受,但又不记得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。

处处都是矛盾,矛盾总来自谎言。

“叶先生,您的精神状态很正常。是您的家人给您造成困扰了吗?”

话音刚落,萎靡不振的叶闻之突然两眼放光,身体前倾,精神振奋起来。这话似乎给了他极大的期待,他不好意思地笑笑:“你是怎么发现的?”

“猜的。”

“哦,我知道,行业秘密,您可真厉害。”

叶闻之的坦诚让韩默也轻松许多,他不动声色地长呼一口气:“所以,您能跟我讲讲是您的哪位家人吗?”

“是我姐姐。”

苦闷,焦虑,不会处理也不愿面对自己的负面情绪。

这是韩默听完叶闻之描述后对他姐姐的判断。负面情绪是个美丽诱人的黑洞,它吸引着每一个情绪低落的人,让他们一步步陷入痛苦的漩涡。

在韩默看来,自己作为一名心理医生,职责就是帮助当局者跳出这个不停恶性循环的漩涡,回归正常生活。

“她现在睡眠怎么样?”

“我感觉还行?和以前差不多。”

“那胃口呢?”

“不太好,吃的不多,总说没胃口。”

“有没有胸闷气短,心律不齐?”

“这……倒没听她说起过。”

听起来不算特别严重,现在天气正热,胃口不好也正常。

“我建议,还是让您的姐姐来一次这里,光听您的叙述,我也下不了结论。”

叶闻之面露难色,他挠了挠头发,吐露心声:“主要是吧,我姐她肯定不愿来。”

“前几天看她总是闷闷不乐,我问她要不要看医生,结果她说什么绝对不去医院。”

韩默听了忍不住笑起来:“那她不舒服怎么办?”

“说起来也怪,她好像还真没去过医院。”

“从来没去过?”

“对,从没去过,我不舒服都是自己去看病,她可不陪我。”

这就相当奇怪了。韩默不自主地皱起眉头,医院恐惧症?他还真没见过。

“你们家,是有家庭医生一类的吗?”

“没。”叶闻之摇头:“我五岁之前有,后来就自己去医院了。”

独立的还挺早。

“我今天来表现的可能有点奇怪,我是想表演出我姐的状态,好在她不到场的情况下解决问题。但演技比较拙劣,让你见笑了。”

“我理解,如果是我,可能也会这么做。”韩默心想,这姐弟俩感情倒是不错,让人羡慕。

看着叶闻之紧张的状态,他安慰说:“其实,抑郁,焦虑,强迫这样的情绪,每个人都会出现。当这种情绪不影响您的日常生活时,就不用在意。”

被看透了心思,叶闻之反而放松下来。他背靠着椅子,专注地听韩默讲话。

“假如影响到了患者的日常生活,该吃药就吃药,有心结就解开,最重要的就是,看淡他,接受他,接受和糟糕的精神状态和平共处。”

“这样他们才会离开你。”

但接受是最难的事情。这一点韩默并不会告诉自己的病人。

“那我姐姐该怎么做?”

听起来叶闻之还是希望靠自己去帮助她。韩默有点无奈,对他这行有误解的人太多,取得信任就需要耗费大量精力。

“让我见到她,才能确定是否需要治疗,该如何治疗。”

“可是……”

“我可以和您一起想办法,让她没用心理负担的来见我。”

“韩医生,你有什么办法吗?”叶闻之迷茫地看着他。

办法他当然有,但并不是人人都有效。

他摆出一副为难的模样,叹了口气对叶闻之说:“我经常遇到类似情况,要不你留个联系方式,我想到办法再联系你。”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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