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云浅楠第一次见到江北夜,是在她十二岁那年的秋天。

她蹲在院子的橡树下,正跟几个女孩喂小兔子。

突然一声引擎响——

他从一辆叫不出名字的豪华小汽车上下来,站在福利院生锈的大铁门前。

比同龄孩子高出许多的身材,苍白瘦削,却矜贵无双。

他与那些福利院的孩子们格格不入的地方,实在太多了。

比如,他有单独的房间,有贴身照顾的姆姆,有永远一尘不染的白色衬衫和背带裤。

还有,一双空洞失明的眼睛。

那时的江北夜几乎不与任何人交流,白天黑夜都只将自己关在屋子里。

偶尔露面,脸上的表情也永远是带着冷漠与嫌恶的。

孩子们都讨厌他。他们说,他像一只昼伏夜出的吸血伯爵。

因为受了诅咒,被神明夺去了双眼。

但云浅楠不这么想。

她一直觉得,江北夜的眼睛特别好看。黑漆漆的,又深邃又清澈。

还有鼻梁,嘴唇,整个五官轮廓。那么自然妥帖地组合在一起,毫无瑕疵,天成俊色。

如果神明真的要惩罚他,为什么要让他生的这么好看呢?

可惜,他身上总是带着伤。

大概是因为眼睛看不见,难免摸索,刮磕碰撞。

有些是不小心,有些则是来自各类奇葩的欺负与恶作剧。

在云浅楠第十七次偷偷躲在医务室,冒充小护士来给江北夜包扎上药的时候。

男孩突然开口,问她。

“喂,你会不会弹钢琴?”

他的声音很低沉,有点沙哑。不怎么温柔,更谈不上天籁。

可是,却作为他对她说出的第一句话。在云浅楠耳朵里,单曲循环了一整个少女时代。

“我......我叫叶楠楠......”

当时,她慌乱了。脱口把心里默背了无数次的那句话,吐了出来。

说完才意识到自己的答非所问,十足尴尬。

“我没问你叫什么。”

江北夜的口吻似在冷讽。但薄唇一启,一口漂亮的白牙却笑得清澈又真诚。

云浅楠红透了脸,只是江北夜看不见。

“我......我是说,我妈妈是叶老师,她在这里教钢琴。所以,我也会一点。”

“你教我吧。”

江北夜握住手里的纱布,然后再轻轻展开五指。

他的手很漂亮,云浅楠一直这么觉得。

用这双手漂亮的手来弹钢琴,比用来打架有意义得多。

云浅楠不是孤儿,她住在福利院,跟当音乐老师的妈妈一起生活。

那时候,她还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,也不知道自己日后会有一个新的名字——云浅楠。

更不知道,那场意外受伤之后,她被妈妈带出国去治疗。这一走,就是好些年。

于是,有些故事注定被搁浅在时光阴影里,再也没人拿起笔书写。

再后来,妈妈意外过世了。继父帮她找到了亲生父亲,她作为叶城云家遗落的明珠,被带回那个富丽堂皇却只能过得小心翼翼的豪门世家。

无论是内疚的生父,还是伪善的继母,或是优秀的姐姐。压力无形,却来自四面八方。只有少女日记里那个深刻的,清晰的名字,从未走远。

云浅楠大三那年的暑假,从国外留学回来的姐姐牵着一位高大英俊的男人走入高调的视野。

对外官宣,叶城江家继承人江北夜与云家长女云浅月正式订婚。

那是他。

他的眼睛治好了,他能看见了。他蜕变得完美无瑕,他被万众瞩目,光芒千丈。

他的世界里,再也没有一处阴影,可供云浅楠躲藏。

她默默低下头,怯怯叫出一声‘姐夫’。

左肩断痕如烧如灼,仿佛连同她的日记一起烧掉。

他记不记得她又如何?

云浅楠想,能被他爱上的,只能是那个跟他一起比翼天际,光彩夺目的姐姐吧。

所以,如果没有一年前那场车祸。

如果姐姐没有看到那本烧毁一半日记,没有发现她心底的秘密。

如果她死也不肯松开方向盘,如果那里不是正好有一个桥墩子。

如果姐姐没有流产,没有受伤,没有失去生育能力。

如果两家联姻的决心可以更加坚固一点。如果父亲没有心怀窃窃,没有下-药将她送上江北夜的床......

可惜,没有如果。

这一切都是假的,都是假的!

假的!

假的!

“啊!!!”

云浅楠从噩梦中惊醒。回忆如潮如瀑,泪水如溪如沐。

左边肩膀,一片肆虐的疼痛。

她忍不住伸手按住伤口,也忍不住叫出声。

她想下地,想叫医生。可身体不听使唤地往一侧倾斜过去——

扑通,她狼狈摔倒。

身体找不到平衡,云浅楠的脸被重重摩擦在地。

她试着将身体弓起,试着用脸颊去支撑。

而那一刻,她也终于发现,自己的左臂没有了。

“小楠,哎呀!你怎么起来了?”

是云浅月的声音?

云浅楠瞪大不可思议的双眼,看着面前这张假惺惺的脸。

那一刻,无尽绝望,恐惧,还有令她恼恨至极的火焰,仿佛要冲破眸子,将面前这个恶毒的女人化为灰烬!

“云浅月!你这个畜生!我女儿呢!我儿子呢!”

云浅楠咬牙扑过去,可是伤口的剧痛和残疾的失衡,让她再次狼狈摔倒。

可她依然倔强挺身,双目直勾勾地盯着云浅月!

“你看我做什么?想要他们活命,取决于你,可不取决于我。”

云浅月呵呵冷笑,眼中七分得意三分讥讽。

“云浅月你究竟想怎么样!做出这么恶毒的事,你不怕遭报应么!”

啪!

响亮的耳光落下来,将云浅楠还没来得及爬起立稳的身躯,再次打压了下去。

“云浅楠你还有什么资格跟我横?你的左手已经没有了,北夜再也不可能相信你的话了,你心里还没点数么?”

左臂……

云浅楠倒吸一口冷气,一时间,她什么都明白了。

“我的左手……是你,那辆车是你派的!”

云浅楠几乎要咬的嘴唇滴血。

“你叫人轧断我的左臂,北夜就永远无法证实我肩膀上的旧伤是哪来的了!云浅月,你不得好死!”

“不得好死的人是你!”

云浅月厉声大喝。

“云浅楠你是个什么东西啊?竟敢跟我抢?江北夜是我的,他是我一个人的。云家也是我的,我是爸唯一的女儿,是云家的继承人!而你,不过是个下三滥的私生女,你配跟我抢么?”

“我从来不屑跟你抢……”

云浅楠狠狠瞪着眼前的女人,强摒着羞愤的泪水。

她不要哭,她不能哭。

她再也不能在这个蛇蝎心肠一样的女人面前,表现出脆弱的样子了。

“云浅月,北夜本来就应该是我的!他爱的人是我,我才是叶楠楠!而你,你冒充了我,你代替了我!你做了那么多欺骗他的事,早晚有一天,纸是包不住火的!”

“那就等到早晚来的那一天啊,反正在此之前,你只会活得像条断了腿的癞皮狗。不是么?”

云浅月笑着,弯下-身,果然就像在侮辱一条狗一样,伸手断住了云浅楠的下颌。

“你不想见你的女儿了么?还有小宝,你不想看到我和北夜好好将他养大么?云浅楠,你说,你为什么不去死啊?”

“云浅月!你才去死!你敢动我的孩子,我杀了你!”

说时迟那时快,云浅楠几乎拼了自己全身的力气。

她自原地猛得窜起来,瘦小的身子狠扑上去!

仅剩的一只右手,狠狠掐在云浅月的脖子上!

“你去死!云浅月你去死!你还我孩子!你这个魔鬼——”

砰!

一声闷响从云浅楠的背脊深处传来,五脏六腑像是移位了一样,疼到无法呼吸。

“云浅楠!你他妈疯了吧!”

江北夜突然冲进来,不由分说,一脚狠狠踹在云浅楠羸弱的脊背上。

他抱起云浅月,脸上尽是心疼与关切。

“月儿!月儿你怎么样!”

“咳咳!北夜……”

云浅月梨花带雨,泪水纵横:“北夜我没事,小楠接受不了残疾的事实,情绪激动些也是人之常情。你可千万别——”

“云浅月!你胡说八道!你敢不敢把真相告诉北夜!你——”

“够了!”

江北夜怒目转身,提步上前。

大手猛地一挥,将云浅楠一把捉起来。

他赤红的眸子里,满含厌恶与恼怒。

恨不能一口将她吞噬的滔天恨意,从这样一双深邃美丽的眼眸里迸发出来,真是暴殄天物。

云浅楠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,可是下一秒,当她在江北夜的眼眸的倒影中,看到那个狼狈了,残缺的,歇斯底里的自己的时候——

她突然觉得,什么都不想再说了。

他不会相信她了。

她的手已经断了,她那道陈旧的伤疤,那道爱与被爱的证明,已经永远消失了。

“北夜……”

云浅楠的泪水模糊了视线,哽咽的声音蔓延出喉咙。

似有千言万语阻塞着,可最后,她却只是喷出一口猩红的血。

溅在江北夜清冷明俊的面腮上。

“北夜……你知不知道……”

云浅楠闭上眼睛,失去了左臂的身体更是显得轻飘飘的。

她昏倒在江北夜的掌中,就像一只没了生气,但羽毛依然美丽的金丝雀。

血色如残,腥气弥漫。

那一刻,江北夜的眸子一下子困顿在了漆黑中!

他想起了十年前的那一天,舞台高架轰然倒塌。

“北夜哥哥!”

女孩银铃般的笑声,变成了声嘶力竭的呼喊!

“小心啊!”

那么小小的身体,那么义无反顾地扑上来。

她护住双目失明的他,在危险来临之际,谱出钢琴上最后的一声休止键。

彼时,他看不见。

只记得女孩的鲜血如今天这般温热,只记得那种恐惧与无助,蔓延了他此后的每一天。

他像个木偶一样被人群挤来挤去,他听到医生们说,女孩的左肩膀几乎连根砸断。

他听到叶老师一边哭一边恳求医生们,救救她的女儿。

他听到医生们无奈地摇头,说要想保住楠楠的手,必须尽快带到大医院去手术。

她走了。

连最后的告别都没有。

他们相识一场,他却连女孩的样貌都没见过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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